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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時候,他做的夢會和平時不太一樣。

  正確的說,是平常的『惡夢』,悲傷、苦痛、甜美,又寒冷徹骨的那個夢。往水裡下沉的『自己』,向著這裡露出笑容的『她』,被無奈詢問無解問題的『他』……並不是這樣反映著模糊過去現實的夢境,而是──

  「欸,你是怎麼想的?」

  相貌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少年帶著他不會有的嫵媚笑容發問,當下的感覺不知該說是新奇還是毛骨悚然。不過因為是夢,所以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吧。

  自我與自我的對答。

  「你是怎麼想的?關於逃避這件事。」

  少年再次笑著發問,他沒有回答。

  「啊,你很清楚那是自己正在做的事嘛,即使知道還是要繼續嗎?讓你這麼固執的是什麼呢?」

  少年說出了他心裡所想,然後繼續發問,他沒有回答。

  「真是的,你應該知道我是從你的意識裡誕生的,就算不回答我也會知道的喔。但是這樣不就像在自言自語了嗎。」

  「反正這裡只有你和我,沒必要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他第一次開口,吐出了淡淡地回答。少年則是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了對耶。

  然後笑了,既詭譎又稀鬆平常地。

  表情與表現截然不同的他與他,在奇妙的夢之空間裡對坐。

  自己到底想要從自己身上探求什麼呢?

 

 

 

 

 

  「奇怪?」一早,準備出門的清巳翻找著抽屜,原本打算到郊外採集樣本的他,卻找不到應該放在抽屜裡的記事本。

  是放在資料館了嗎……記得上一次拿出來用是兩天前在資料館裡,但休假的他倒也不打算特地去拿回來。

  反正不方便讓別人看到的部分已經撕掉了。他想,就改變一下今天的預定好了,就這麼走出了家門。

  「菱家老師!」

  將行程改成在町裡散步再前往書院閱讀的清巳,走在路上突然被叫住而回過了頭,原來是面熟的魚販在喊著自己。

  「太好了,菱家老師剛好經過,真是太好了。」

  年輕的魚販鬆了口氣似的重複兩次「太好了」,「怎麼了嗎」,他問,青年於是笑開了嘴回答。

  「我這有些魚要送去定森姑娘的餐館那邊,可是現在完全抽不開身哪,得去港口那邊一趟,能拜託老師幫忙嗎?」

  「是沒問題……。」

  他自然不會拒絕這種舉手之勞,但年輕魚販的態度卻讓他不禁陷入思考。

  拿著油紙包好的,碩大肥美的鮮魚走在通往餐館的路上,清巳還在想著方才聽見的話,那顯然是認為請託他的話就一定能夠把東西交付到定森小姐手上。

  「我是不是太過不檢點了呢……。」

  在旁人眼中他和定森小姐究竟成為了怎樣的關係呢,是不是已經超出了禮儀規範裡應有的親密?日前香子也直接問他有沒有要去找望琉姊,像這樣的種種──想到可能因為自己不謹慎的行為導致望琉的名譽受損,他就不禁覺得恐怖。

  不論如何,受託的事還是得做。清巳走進那間熟悉的餐館,裡面似乎還在準備中,卻有個陌生的身影。高大的男性一臉悠哉地看著店裡忙來忙去,也不像是店裡的人──他散發出的氣質與其說是受僱工作的人,更像是出錢雇用人的資產階級,從身著的衣物和特別打理過的外表上也能夠看得出來,是喜歡接觸新奇事物,會對於海的另一邊充滿興趣的人。

  和父親以及舅父同一種類型的人。

  「嗯?你是……來送貨的?」

  對方似乎是因為看到了他手上的東西,確認般的問道。「您好。」清巳點了點頭作為致意,「我代魚販送貨過來。」

  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對象,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這個既非魚販亦非餐館員工的無關人士會幫忙帶東西來,但總之先簡單說明狀況吧。

  「喔喔、這樣啊……」青年點了點頭,然後向內側喊著,「喂,中島──有人送魚來啦!」

  中島──前台的小哥走了出來,向他示了意,「菱家先生真是麻煩你了、居然要你幫忙送貨什麼的……定森小姐剛好出去了。」

  「沒關係,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而且我並不是來找定森小姐的。」

  他苦笑,總覺得今天到哪都是這樣。好像所有人都將他和定森望琉做了連結,他所往之處該是她的所在。但實際上他是不是在心裡想過可以藉此見到她呢……。清巳試著甩開心裡那股有些失望又鬆了口氣的情感。

  如果有注意到的話就會發現一旁的青年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但只顧著和中島寒暄的清巳自然是沒有看到,直到青年再次對著他開口。

  「這位先生、您是赤町裡的人嗎?」

  「我目前定居在這裡沒錯,但並不是本地人……。」

  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回答,或許是看到他這副模樣,青年臉上的表情也顯得略帶困窘。

  「那個、是這樣的……我因為有些事必須要在赤町停留一陣子,但是才剛到這裡人生地不熟,所以……」他雙手合十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可以請您帶路嗎?如果有時間的話。」

  「您不介意的話……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

  反正今天也沒什麼特別的預定,清巳想為外地人帶路對現在的他來說也不是什麼艱難的任務。

  但也或許答應的原因是在青年的那雙藍色眼眸裡看到了某種熟悉感,他想,自己所認識的人裡面,竟有不少擁有這樣的藍眼。

  「這個嘛、這裡有沒有比較西式的店家呢?亦或是您個人喜歡去的地方都可以。」

  聽見答覆後,青年臉上的表情不再是尷尬困窘的笑容,顯得輕鬆許多。但他說的這句話讓清巳微微皺起了眉頭,為什麼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喜歡的地方感興趣?他心裡總想除了熟悉感,這名青年的一舉一動還額外給了他一種不知該說是困惑還是──必須警戒的感覺。

  但基於禮貌,他沒有把疑惑說出口。

  「那麼往商店街那裡吧,有幾間新式的咖啡廳或是西洋商店。」

  「好好好,走吧!」青年拿起手提包,等待帶路似的用不急不徐的腳步走向門口。踏出了幾步之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啊、忘記自我介紹了」這麼說道。

  「我叫邦彥。姓氏啊……你還是不要問的好,唸起來麻煩死了。」

  「您好,敝姓菱家,菱家清巳。」

  跟隨著邦彥有些煩雜似的,只說出名字的自我介紹,清巳也報上了名姓,點頭示意。

  「那麼請往這邊吧。」

  在赤町居住的這幾個月,他對於街道配置已經相當熟悉了。甚至可以邊走邊解說哪裡有什麼店家或設施,往哪走能夠看到什麼。靠近港口的地方,他說。

  「喜歡新事物的人比較常聚集在那裡,所以新式的商店也比較多。」

  「這樣啊,我先記下來了。」

  邦彥點了點頭,在行走的途中,他們之間交換的大多就是這樣無所謂的話語。

  「話說、你也有聽說過那個,心中痕?」

  突然,青年提出這個問題。清巳轉頭看向他,但卻並不是特別驚訝。雖然待的時間還不算長,但他總覺得自己已經能夠理解,有什麼目的而來到這裡的人們,大概都是為了這個傳說,這個──詛咒。

  或許是誤解了他的眼神,邦彥苦笑著擺了擺手,「我沒有其他意思,畢竟我來這裡是要找一個人,她也是因為那個傳說才來的。」

  是嗎,清巳輕聲說道。

  「我想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吧,您想要聽哪方面的事?雖然大概只能夠粗略的說說我聽聞過的事呢。」

  他抬起頭,禮貌地笑著反問,原來方才感覺到的試探感是因為這個嗎。在心裡為了誤解了對方而懷抱警戒心感到一絲歉意。

  「唔、我只知道要找到前世的對象,找不到的話會早逝……我比較想問的是、菱家先生您有聽聞過,如果遇到了前世的對象──那麼人會產生什麼特別的反應嗎?」

  皺著眉發問的邦彥看上去有些不安與擔憂,再加上,疑惑吧。各種不同的情緒在他臉上刻劃下線條。但聽著這個問題的清巳也有些疑惑,略微思考後才緩緩開口回答。

  「反應……?該說是感覺吧,據說是熟悉的感覺,某方面來說或許也可以當作是直覺。」

  他所知道的情報裡並沒有所謂的『反應』,這個詞也有些曖昧,清巳並不是很清楚邦彥想問的反應到底是指心中痕會不會有些什麼變化,還是每個人的應對。

  然後,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菱家清巳在說這一段話時,使用的是小心翼翼地,讓人幾乎聽不出自己經歷過同樣事情的語氣。

  「聽說那是無法確定的,但會有那種感覺……對此有何反應大概就因人而異了吧。」

   不過,就算注意到了,也無法對其做出解釋吧。

  「──。」

  邦彥低聲自語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清楚,也沒有開口詢問。 旅人與帶路者繼續以有一句沒一句的頻率對談著走著,以微妙的距離維持交流。

  走了一段路之後,突然──又或許並沒有那麼突然,而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邦彥開口。

  「菱家先生,您是跟剛剛那家餐廳的員工很熟嗎?因為呀、還幫忙送貨。」

  青年眨了眨眼,意有所指,「說是員工……就是定森望琉。」

  聽見她的名字讓清巳的表情微妙地動了一下。刻意的疑問,別有所指的語氣,如果他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和眼前的青年,或許會覺得這是個滑稽的景象。

  「啊,應該……算是熟識吧。以前受過定森小姐的幫助,之後就熟稔了起來。」

  他低下眼簾,看著前方的路面,就自己的認知做出回答,彷彿客觀地,陳述著某件事實。

  「嗚嗯、是這樣嗎。」

  青年對著他,理解似的,又或許是滿意似地頷首。接著,臉上浮現充滿善意,甚至有些過了頭的笑容。

  「那個啊、我就是來赤町找望琉的。」說著他動手調整了帽子,「花了我一點時間呢,居然自己跑到這裡。吶、菱家先生,望琉會去的地方有哪您知道嗎?」

  「……很抱歉,我不是很清楚。」如果是平常的他應該會回答的,會遇見望琉的地方。但此刻的清巳卻因為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原因緘口不語。

  或許,或許是,因為那聲親暱的『望琉』。

  「我並未與定森小姐熟稔到能夠掌握她一舉一動的程度,如果有要事的話,在店裡等應該最簡單吧?」

  但他沒有說謊。他知道『去哪裡有機會遇見望琉』,不代表也知道『望琉會去哪裡』。

  「啊、說的也是啊。不好意思啊,問你這種問題。」

  邦彥先是別開了視線,然後轉移話題似的,舉起提著手提包的手,指向斜前方的建築。

  「那裡、就是咖啡廳?」

  「對的,是這裡沒錯。不管咖啡或是餐點都很講究的店家。」當然,價位也因此不算太低,只有少部份比較喜歡西方事物的人才會常造訪。

  「邦彥先生想要略作休息嗎?還是繼續往其他的商店走?」

  「這個嘛──好、還是往其他地方去好了。多看幾家之後再來決定也不是壞事。」

  說著,邦彥不再注視眼前的店面,而是又看向了前方。是個不會過於執著的人嗎?還是習於審慎考慮的類型?不自覺開始觀察分析眼前青年的清巳,也沒有略過那一句低聲的抱怨,「我雖然是來找望琉的、但是她一點都不領情啊……虧我還送衣服給她。」

  「嗯,那麼在前面左轉......。」

  除了無視以外他還真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應對。低聲的抱怨──卻又刻意控制音量讓一旁的他能夠聽見。這個男人是否對他有所誤會?他所聽見的,話語背後的用意大概是牽制嗎?清巳想起了過去曾聽見某個人被用這樣的語氣說著彷彿宣示主權的話語,雖然那時候那個人只是聳了聳肩。

  那麼,這麼明顯的相似性,代表這個男人和定森小姐是──正當這麼想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甫成為話題中心的定森望琉從街道的那一頭走了過來,他看見她先是停了一下腳步,然後確實地朝著他們走來。

  「菱家先生──」「終於被我找到啦!」

  呼喚他的聲音還沒有停止,身後的青年就接著喊聲打斷。邦彥越過他的身旁走向望琉,湊近她低聲說了些什麼。

  「哎呀、妳不要說妳忘記我了。我可是邦彥啊。」

  他們走了過來,邦彥用放大到周圍聽得見的音量說著。

  「邦、邦彥先生……?」

  望琉看向邦彥,又像是求助似的,疑惑地看向他。

  「......這位應該是定森小姐的熟人吧?我受託介紹町內的環境。」

  大概是看到望琉一臉疑惑,清巳解釋了兩人在一起的原因,雖然連自己也不清楚開口前那不自然的沉默到底代表了什麼。

  「啊、是這樣嗎。」

  聽見原由後望琉露出放鬆的笑容,掙脫青年的手臂向這裡走了一步,「真是麻煩你了,被這個人纏上……這個人是我的──」「青梅竹馬。」

  邦彥在途中接話,語氣肯定地。

  「望琉妳去哪啦、我都等不到妳。」

  「……邦彥先生、你好吵。話說,快跟菱家先生道謝啊。」

  說著,望琉動手把邦彥的身子轉向他,「今天真是謝謝您啦,菱家先生。」邦彥舉起帽子示意,接著被望琉往後面推走。

  「接下來就交給我吧、不麻煩菱家先生了。」

  「啊,好的......你們感情真好,就是,妳和邦彥先生。」

  像是旋風一樣的人──突然之間想起似乎不曾見過望琉這樣的表情。青梅竹馬、遠行、送禮......露骨到即使是他也能夠明白其中的意義。但望琉彷彿未曾知覺似的,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嗯、是這樣嗎?」

  他還來不及思考她的反應代表了什麼,下一刻,看見她有些遲疑地看著他,然後又隔了幾秒才開口。

  「啊對了,剛剛邦彥先生說兄長好像也會來赤町探望,所以那個……」她眨了眨眼,似乎還深深吸了口氣,「要不、稱呼名字吧?不然定森會不知道是在叫誰了。」

  「定森小姐的兄長嗎?」他其實不甚清楚為什麼此刻突然提到這件事,但望琉的神情卻有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力度。

  「如果妳不覺得失禮的話……那個,望琉、小姐。」

  對方雖是女性卻比自己年長,在喚出名字的瞬間還是顯得尷尬。事後想起的話,或許會苦笑吧,還想著要約束自己的行為呢,但在她的面前卻是潰不成軍。

  「是的。那麼、清巳先生?」

  望琉再次眨了眨眼,這次卻不事先前那樣猶豫著的動作,而是更純然的,與嘴角的微笑相同的情感。

  「啊、不,我的話──」一瞬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但實際上並不討厭。清巳儘可能不讓那種微妙的感覺在臉上變成顯而易見的表情,而最後還是,「呃、是的。」 這麼回答。他的表情,大概仍舊非常奇怪吧。因為,下一秒望琉笑了起來。

  「好、好的,那麼──」她笑著,連話語都變得有些斷續。然後,隨著身後響起邦彥的喊聲,望琉移動了腳步。

  「改天見、清巳先生。」

  「……有點,搞不懂。」

  目送望琉跑著離開的背影,他確認一般地,對著自己喃喃低語。邦彥的態度,望琉的態度,他應該怎麼解釋?

  然後。

  「名字……嗎。」

  接著脫口而出的是,連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充斥著腦海,不自覺湧向嘴邊的細語。

 

 

 

 

 

  「我是■■。」

  「我知道啊,這裡的人誰不知道妳是■■■■■■■。」

  「但我不是啊,■■■不是我的,我就只是■■而已。」

  「嗯──隨便啦。」

  「那你呢?」

 

  那你呢?

  少女用閃耀著星芒的雙眼注視著他,期待似的、雀躍似的。

  他心裡突然有一種交織著躁慮、喜悅和自豪的情感湧出。

  複雜到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情感。

  這或許是,第一次。

  「我?妳應該知道的吧?」

  他說。

  「我是彌一,『鷺娘』的彌一。」

 

 

 

 

 

  菱家清巳從來沒有這麼憎恨過自己的決定。

  某個晴朗的下午,他和往常一樣結束資料館的工作回到赤町,然後沒有一時興起到其他地方散步,想著把房間裡看一半的文學雜誌新刊本看完,就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但在抵達狹山邸門前的那一瞬間,他卻只覺得如果在資料館裡待久一點就好了,如果日落前去丹生寺度過就好了,如果……許多假設從腦中湧出,可惜的是千金難買早知道,也沒有人有辦法讓時光倒流。

  「唷!清仔──」

  在狹山家的宅邸外側不遠處,一個青年正對著他,滿臉笑容地揮手,彷彿和長久未見的舊友重逢一樣。

  不,說彷彿也不太對,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們的確是舊友,也的確有一年左右不曾見面了。

  但這真的──並不代表一定會從心裡湧出名為喜悅的情感。

  不,高興應該還是有的,但是……。

  「喂,清仔!和摯友久別重逢居然是這一副苦瓜臉,太失禮了,你的生活是多憂鬱呀。」

  「我並沒有擺出不悅的表情,我的臉本來就長這樣。」

  深知避不開所以沒有對訪客強攬上肩的手臂做出反應,他之所以擺出不甚好看的表情,並不是因為不歡迎來人, 而是看因為在看見他時,青年臉上一瞬間變換的表情。

  他的──勉強能稱得上是──『摯友』上田篤史,只有在不懷好意的時候才會露出那種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比如說笑得燦爛對他說「我幫你找了個筆友喔!」將工整封好的信交給他的時候。

  比如說帶著剛離開家居生活,甚至還沒成年的他去風俗場所的時候。

  比如說──現在。

  「好啦!走吧走吧,剛過來的路上我看到一間感覺很棒的店耶!久別重逢,邊吃邊聊!」

  雖然總地上來說,上田的惡作劇並不是都帶來不好的結果,但他還是看著那張花見花開的笑臉嘆了口氣。

  被上田拖著來到的是商店街少數幾家喫茶店之一,清巳記得這裡和他常去的店面不同,甜點的種類很多,相當受女性歡迎。

  看著上田接二連三點了濃縮咖啡和不少甜食,他自己也點了簡單的鹹派。看上去一板一眼的服務生將菜單收走之後,上田半趴在桌上,手撐著臉頰用由下往上的視線望向他。

  據說有不少女性被這樣的視線擊沉過,但他只想給眼前這張自信的臉一拳。

  「你是……啊,是要去醫專吧?那邊最近在辦講習?」

  正要問上田離開京都來到這裡的緣由,又馬上想到了長崎醫專這所吸納不少西洋醫學人才與知識的港都醫校。雖然為人輕浮又擅長惹人生氣,但上田實際上倒還是個正正經經的醫學系畢業生。

  「欸,你怎麼這麼快就猜到了呀……我還想用迷人的聲音說『我是來見你的』耶。」

  「不勞費心。」

  他冷冷地回答,喫茶店的動作很快,才沒多久就已經將熱飲和餐點送上。上田啜飲了一口濃縮咖啡,然後緩緩開口。

  「嗯,就是你說的那樣啦,我到長崎來,突然想到嘿清仔不就在這附近嗎,所以就順便來找你啦!」

  語畢安靜吃東西的上田看上去有股莫名吸引人的氣質,可惜一開口就只會讓人想打他。

  「倒是你啊,來到這邊,風土這麼好,也找到了好工作不是?怎麼一臉苦瓜臉還是沒改掉,反而更嚴重了哪?」

  上田裝模作樣地打量著他,清巳別開了視線,試圖躲避接下來那張嘴裡會說出的話──不管那是什麼。

  「啊,我瞭了,女人。」

  他差點把嘴裏的紅茶噴出來。

  「哈哈哈,看來是說中了呀!女人,居然是女人!」

  「並不是!請不要笑!」

  清巳斥責青年想讓他停止,但上田完全沒有停下笑聲的跡象,反而是看了他的臉以後更加開懷了。

  「你不行啦!完全不會隱瞞事情,這個反應百分之百是說中了嘛!唉唷,真是天啊。那個明明一堆女孩迷戀得要命卻老是不把人家放在眼裡,說什麼『我沒有這方面規劃』的菱家,那個菱家清巳先生居然……哈哈……居然為了女人煩惱?哈哈……這未免也太傑作了!」

  「請閉嘴,你的話太聒噪又不成體統,會對周圍和店家帶來困擾的,上田篤史先生。」

  清巳冷冷地放下茶杯,其實上田的笑聲被控制在某個程度之下,在喫茶店裡堆疊的絮語聲中倒還不算太引人注目,雖然確實鄰座的客人以狐疑的眼神朝著這裡望了眼,但並沒有多說什麼。

  「唉呀別這樣嘛,這麼久不見居然有這種傑作,戀愛煩惱耶!不好好笑個夠本怎麼行呀。」

  或許是深知這點,上田的態度也沒有絲毫收斂,調侃的語氣越來越誇張。清巳用依舊冰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確實可以說我煩惱的原因是女性,但並不是你說的戀愛煩惱。」

  「欸怎麼可能嘛,要不是那樣你早就正經八百的反駁我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然你說說是為什麼呀。上田說道,那雙帶著玩世不恭的眼神直盯著他瞧。

  「因為與有深交對象的未婚女性之間過於親密,感到有失禮數。」

  「嗄?」

  上田皺起了眉頭,然後下一秒舒展開來,點了點頭。

  清巳已經開始後悔把這句話說出口了。

  「你說你因為和女性之間的交情太過親密覺得有失禮數。」

  「嗯。」

  「然後……嗯──我想那個『深交的對象』應該是最近才知道的,你的個性不會去碰有主兒的女人。」

  這次清巳沒有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所以你為此煩惱,皺著張苦瓜臉。嗯,我知道了。」

  上田點了點頭,難得收斂起了臉上那抹總是掛著的微笑,一臉嚴肅。

  「你在騙自己。」

  「煩惱有失禮數?既然對方有對象,那麼只要道個歉抽身就好了嘛,你們只是『朋友』嘛。不是嗎?嗯?」

  上田誇張地聳了聳肩,然後又板起一張臉。

  「你很清楚自己沒辦法抽身的原因吧?嗯?這種小事會構成煩惱?我才不信咧,菱家清巳先生最擅長的不就是維持距離嗎。」

  青年收回了手,將其於桌面交叉成十字,抑或是代表著錯誤的符號。

  「我可還沒忘你跟我說的那個啊。你的『詛咒』。欸,你不是不打算解除那個『詛咒』?不是想過要找出孤身死去的方法?還是盡到告知的義務?所以你最會和人拉開距離了,不接觸女性,也不和人交心。

  既然這樣你不就應該要鬆口氣嗎?就算你消失了,那位小姐也會有可靠的歸宿……啊,不過可能會短命一點啦,即使如此和你以外的男人應該能度過幸福的餘生才對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也沒想過這種事……」

  「好好好,說謊說謊。對自己說謊也對我說謊呀。」

  上田收起嚴肅的表情,戲謔地聳了聳肩。他的表情總是變換得讓人目不暇給,下一秒又露出銳利的眼神,抓住了清巳的肩頭。

  「你以為『自己』有那麼好騙嗎?你的眼神分明是想要再進一步,想要得到對方的眼神。」

  「我沒……」

  「那我問你,你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位小姐成為別的男人的所有物嗎?」

  清巳沉默了。

  他想要反駁,卻無法開口,話語像是哽在乾澀的喉頭深處,無法吐出也無法吞下。他痛苦似的緊咬著牙根,滿臉都是,憤怒、焦躁,以及悔恨。

  對自己的憤怒,被看穿的焦慮,以及無法反駁的悔恨。

  或許就如上田所說,他一直視而不見,假裝不存在的,是即使用謊言也無法掩蓋的心情。

  但是,那究竟是……。

 

 

 

 

 

  「彌一先生,請你聽我說。」

  少女眼眶泛紅,像是哭過了,也像是現在依舊強忍著眼淚一樣,顫抖著,強迫自己冷靜地開口。

  那一瞬間,他好想抱住她,卻仍舊告訴自己不能這麼做。

  「我不聽。應該和你說過不要再來找我了吧。」

  決定拉開距離的是他,決定放手的是他。從那一刻起,他就將心中翻湧著的浪潮凍結了起來,只留下平穩又絕冷的冰層。

  「請聽我說!」

  她再次開口,如同要哭泣一般,在他還來不及再次拒絕的時候,就用話語堵住了他的思考。

  那是──預料中的事,清楚明確得甚至可以成為他和一直支持著他們的嘉之助之間的話題,可以成為他在腦中演練過無數次的場面。

  ──如果她成為別的男人的東西,你能夠忍受嗎?

  不能,所以必須趁現在結束才行。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

  然而她哭著,斷斷續續地說著,彷彿抱持著某種他和她都不甚清楚的情感與思緒卻又無從宣洩。

  就在那一瞬間,望不見盡頭的冰層以無人能夠反應的速度崩解,他伸手緊抱少女那纖弱的身軀。

 

 

 

 

 

  但是,他低聲說著,那究竟屬於誰呢。

  「你在碎碎念什麼?」

  「……沒事。」

  清巳收回因為過於激動而前傾的身軀,用叉子將鹹派送入口中,配了口紅茶。他和上田說得太久,已經有點涼了,可惜了這麼好的茶和西點。

  上田搖了搖頭,也吃起了自己的那份餐點。兩個男人在無語中進食著,只有餐具和杯盤碰撞的細小聲音,和周圍的談話聲包圍著彼此。

  「你說的沒錯,要是她和誰結了良緣,我應該沒辦法忍受吧。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我大概是感到嫉妒。」

  他不知道『邦彥』到底是定森望琉的誰,所以數日前那段短暫的針鋒相對讓他心煩意亂。更何況清巳才想過自己是否與她太過接近,是的,他想要逃開,一直以來都想要在彼此間的聯繫變得更加深厚之前逃開,但卻沒有辦法。

  清巳不知道心中這股混雜著苦痛和喜悅的情感到底是屬於自己,還是夢中的,『過去的自己』,但他確定心裡有一分小小的,正在成長茁壯的情感,對『祂』來說,不管是前世,命運,還是初次見面時閃過心中的熟悉感與直覺,都只不過是契機而已。

  自己的鹹派和上田的蛋糕都見了底,先打破沉默的還是上田。然後清巳在詢問之下說了一些,關於他與望琉來往的片段,以及那天遇到邦彥的事。

  當回想起來就會發現這些事,從他第一次悠哉地走出家門遇到定森望琉,向她詢問方向的那天以來,還沒有經過半年呢。

  「嗯……總之我的分析呢。」

  上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大概有三種情況吧,一個是那個男的是她的交往或婚約對象,然後她找你玩玩……」

  「她不是那麼不檢點的女性。」

  清巳打斷了上田的話,反駁。作為回應,好好好,上田舉起了手,似乎要他先等他說完。

  「第二個可能呢──是她真的把你當朋友看,這大概某方面來說是皆大歡喜吧。最後的則是她也對你有意思,那個男的也不是婚約對象……啊,不過搞不好那男的也想追求她吧。」

  一口氣說完以後,上田稍作停頓,「那你覺得是哪個?」

  他沒有回答,但上田還是點了點頭。

  「嗯,這樣呀……那就只剩你的答案了。都走到這步了嘛──我是不打算指手畫腳的啦。」

  「明明別人沒有要傾談的打算,卻自顧自的猜測還嘲笑對方的人,說這句話真沒說服力。」

  「唉呀。」

  大概是看桌上餐點已經用畢,話題也告一段落,上田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帳單起身,拍了拍清巳的肩膀。

  「別這樣,我們是朋友嘛!」

  一瞬間,他確切體認到認識上田大概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清巳帶著幾不可見的微笑這麼想。

 

  「我還會待在這一陣子,有事來醫專找我啊」「慢走不送」,和上田之間用不太友善的對話道別之後,清巳在比平常晚的時間回到狹山家,晚餐的香氣從廚房裡飄散出來,有種溫暖的氣氛。

  雖然不知道和上田談話後的心情能不能算得上是愉快,但至少還稱得上平靜。沒想到,在下一秒就被女傭的話給打破了。

  「那個,清巳少爺,這是我在香子小姐房裡找到的……我想這應該是少爺的……。」

  那是他那本黑色油布封面的舶來品筆記本。

  前幾天找不到的時候只想著就算被看到也沒關係,但那是對生人的狀況而言。香子為什麼要拿他的筆記本?雖然他行事小心,但同住一個屋簷下,難免藏不住秘密,香子確實──應該是見過他的心中痕的。

  「我回來了──!」

  就在思緒運轉時聽見熟悉的聲音,清巳猛地轉過頭去,或許是他的表情太可怕,香子一瞬間倒退了一步。

  「怎麼了?清哥哥……?」

  「妳……為什麼我的筆記本會在妳那裡?妳看過內容了嗎?」

  「咦、我……」

  「我在問妳看過內容了嗎!」

  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被斥責的香子縮了一下身子,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情緒化打算道歉的時候,卻因為香子抬起頭來時的眼神愣了一下。

  並非受到斥責而委屈,而是好強的眼神。雖然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女孩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

  「為什麼對我生氣啊!明明是清哥哥的錯不是嗎!」

  香子的聲音也高了起來,淚水滑下臉頰。

  「我、我明明那麼喜歡清哥哥,但是你住在我們家以後都不笑,好不容易看到你最近比較開心的樣子……

  我喜歡清哥哥和望琉姊姊啊!但是我還能做什麼嘛!你也想一下聽到那種事的香子的心情啊?」

  女孩說著說著,抓住了清巳的衣襟,「我想不到別的辦法啊……因為我又不聰明,也沒辦法像清哥哥一樣想那麼多,但是,這樣子,這樣子不也是放棄自己的生命嗎!」

  「……抱歉。」

  低下頭,清巳用低緩的聲音說道。在短暫的沉默後香子停止了哭泣,抬頭望向他,他才繼續開口。

  「我沒辦法對我的解答一定不會傷害你們一事做出保證,但是……。」

  他很幸福。

  周圍的人都在斥責他,但也在幫助他。受到自己喜愛的人們所喜愛,就只是這麼簡單而已。清巳想起了誠一郎對他說過的話,或許他一直到此刻才理解到自己應該背負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但即使如此,仍舊想要找出自己能夠接受的解答。即使那並非是正確的。

  「定森小姐也知道了吧?」

  「嗯……。」

  是嗎。清巳輕聲說道,然後伸手摸了摸香子的頭。

  「把眼淚擦乾吧。這件事我還在考慮中,嗯,會審慎考慮的。」

  「聽起來好像敷衍喔。」

  香子噘起嘴,那副模樣讓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因此接受了表妹的抗議。

  『償還前世的罪』;

  『現在做的事情是否與所望相悖』;

  『心中的情感是』──

  清巳嘆了口氣,在心裡反芻著一切想法,然後閉上了眼睛。

 

 

 

 

 

  「雖然後悔,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

  他──或是她說。聽不清楚聲音,看不清楚樣貌,只有話語留了下來。

  「我從來不認為,讓我後悔的是我們的相遇。」

 

 

 

 

 

  數日後,清巳獨自在那間傳說的神社前等待。那是第一次見面時,請託望琉為他帶路,卻終究沒有走進的地方。

  雖然並不是打算要進去呢,他苦笑。但是,作為分歧的路口,或許這裡最適合吧。

  「清巳先生,等很久了嗎?」

  「望琉小姐。抱歉,讓妳特地出來。店那邊沒有大礙吧?」

  望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沒有告訴她今天約她出來的目的,或許是因為如此,她的臉上還有一點點單純的疑問。

  「嗯,沒問題喔。我今天休假。」

  「那就好。那,呃,邦彥先生那邊呢?像這樣單獨和男性會面是否……」

  「不會啦,兄長不管那麼多的,應該說他只想看好戲吧。」

  望琉狠狠地說著,他一瞬間愣住了,反應不過來。兄長……?

  「兄長是指……?」

  「啊,果然他說的那些有的沒的你相信了?那個呆子。他的名字是定森邦彥,是我的大哥啦。真是的,還要我配合。」

  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忸怩,微微一笑,「所以不是說了嗎,如果叫定森的話會搞錯。」

  「啊,這樣啊,是、令兄啊。」

  那麼演出這齣戲的用意到底是什麼?清巳放棄了憑他自己無法解答的疑問。然後,或許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微妙,讓身旁直盯著他看的望琉笑了起來。

  「真是的,清巳先生啊……呵呵。」

  「啊啊、真的是……呢。」

  聽著她的笑聲,他也隨之露出笑容。這或許是在發現了彼此之間糾纏著的那條紅線之後,第一次心情如此輕鬆。

  雖然還沒有解答,但卻彷彿雲開見日一樣。

  「望琉小姐,妳還記得我說過我有和妳相對位置的心中痕嗎?」

  凝視著望琉,過了一小段時間,清巳開口說出了他今天的正題。

  「我沒有告訴妳的是,傳說裡的『感覺』我也感覺到了,還有最近夢裡一直出現一個女孩,我覺得她很像妳。」

  「啊、這樣、啊。」

  不知道是不是早已預料到,或是有所感覺,望琉的神情並不十分驚訝。

  「其實我……嗯……也夢到過一個少年,雖然完全不像清巳先生,但卻又讓人覺得很像呢。」

  「呵……妳在說什麼啊。」

  聽見望琉那有些不可思議的說法,清巳笑著,用包含著、幾乎要溢出某種感情的眼神看著她也隨之輕笑。

  然後,又收起了笑容。

  「清巳先生,對不起,我從香子那邊聽到了……」

  這次,出現在望琉臉上的是有些憂慮的神情。

  「如果,和我的相遇,還有、你仍然認為那是罪的話,那麼我──」

  他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那是他為自己準備的道路,自以為已經下定決心,但實際上根本只是刻意視而不見很多東西,執意想要獨行之路。

  然而,清巳用手指輕觸望琉的嘴唇,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該道歉的是我,讓妳憂慮,還獨自得出這個想法。」

  「但是,請再等我一段時間。」

  彷彿下定決心似的,他輕閉雙眼,然後又睜開。

  「雖然不知是否正確,但我想,我就快找到解答了。」

  那一瞬間,他的眼中沒有猶豫與迷惘,只有淡淡的哀傷和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溫柔。

 

 

 

 

 

  菱家清巳做了一個夢。

  他有時候會做這樣的夢,和再三重複相同情節,那個既甜蜜又苦痛,冰冷無比的,愛情與死亡的夢不同。這個夢裡有著與他擁有相同面容,卻帶著不同神情的少年,帶著笑容看向他。

  那是『過去的自己』也是『現在的自己』,是他在腦海深處創造出來的,前世的他。

  少年將隨意綁起的頭髮撥到身後,對清巳露出了頗有興味的,慧黠的笑容。

  「日安。嗯,你是這樣和人打招呼的對吧。」

  玩鬧似的說著,放肆的笑,然後少年不知道什麼時候竄到了他身前。

  「你來了,來到這裡了。」

  「是的。」

  然後少年瞇細了眼,彷彿審視著他的表情,眼中的笑意則是更濃了。

  「嗯,大概就是這樣了吧,那麼──」

 

  ──那麼,你想不想看齣戲?

160505

偽りの心も、その見えない振りも
全部、すて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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