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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審神者這個職位每年有固定天數的休假可以自由安排,而他們的主人習慣過兩、三個月就回到現世一趟,曾有人問過原因,似乎是去探望家人的樣子。
  由於休假時出陣,對於審神者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也無法申請額外的津貼,所以當審神者休假回現世的時候,本丸裡也是放假的狀態,除了維持建築裡整潔的家務和平常也不能忽略照顧的田地和戰馬以外,其他想做什麼就由個人各自決定。
  「今天的值日工作照布告欄上進行。」
  近侍山姥切國廣以一句話開始每天早上的例會。他們總習慣性的早餐後短短的集結眾人公布一日的工作與行程,每周還會一起討論一些事情。主持的角色平常是審神者,但她不在的時候就由近侍來擔任。
  雖然用布告欄也可以,不過我希望大家稍微聚在一起說自己想說的話,審神者這麼說過,那種「期待大家能好好相處」的濫好人個性一覽無遺。後面這句評價純屬山姥切國廣不太親切的心聲。
  「那個啊,主上是今天回來嗎?」
  宣布完畢後響起的是加州清光那慵懶的聲音,山姥切點了點頭,「她假放到今天」,這麼回答。
  準備些什麼給主上接風吧。次郎太刀代替趁休假前往京都的長谷部提議,馬上得到眾人的附議。雖然山姥切國廣覺得,這群傢伙只是想玩樂而已。
  不過,他不想也管不了那麼多。這座本丸裡不喜歡玩樂的人絕對是少數中的少數,反正真的不想和眾人喧鬧的話不加入就是了。
  「那就到這。」
  一聲之下散會,各人前去處理自己的工作,而山姥切國廣也打算在工作結束後、收到聯絡前,悠悠哉哉的在簷廊吹吹風或是去書庫翻閱先前沒看完的通俗小說。
  雖然那並沒有多久,他還是挺享受悠閒時光的。
  正午過去不久,山姥切國廣便牽著兩匹馬走下本丸前不太陡的坡路。若是靠術法固定在時空縫隙的本丸,連迎接也不需要,審神者可以直接用通道歸還,但他的審神者喜歡自然的環境,她說過。
  『應該說我會怕吧,那麼厲害的術,反而會讓我覺得,說不定會被吞進去。』
  隙間還是用在出陣的時候短暫通過就好。山姥切國廣回憶裡的審神者,這麼說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忐忑。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會因為本丸的位置而感到擔憂,露出的表情與平日的堅決完全不同,那一絲不安甚至讓她看上去有些柔弱。「人類」真的是很奇妙。山姥切國廣只是想起也不禁微微牽動了嘴角。
  但是他那難以察覺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了。回想裡出現的人實際站在眼前,行李以外還提著些有的沒的。她的表現和平常沒什麼不同,但在他看來卻有著些許的不協調感。
  「謝謝你來接我。山姥切。」
  審神者微笑著開口。沒什麼。他回答,看著審神者的反應與往常無異,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是錯覺嗎,山姥切國廣這麼想著。
  回程上兩個人騎著馬,並沒有太多的交談。審神者偶爾會問她不在時本丸的狀況,而他就簡單的回答。在這之間很快的就到達了目的地。
  回到本丸的審神者受到熱烈歡迎(縱使她不過離開兩天而已),被拱著坐上了接風飯席的上座。而所有人裡最開心的莫過於嗜酒如命的次郎太刀,因為審神者帶了兩袋現世的酒回來。
  果然是多心了吧。看著愉快與眾人喝酒聊天的審神者,山姥切國廣心想。
  這一天他難得沒有中途離座,和一群吵鬧的付喪神一起待到了最後。

  根本只是拿來作為玩鬧藉口的慰勞宴結束後,山姥切國廣與幾個還懂得節制的刀劍男士一起收拾了殘局。原本審神者也想要動手,但被燭台切光忠勸回了房間。身為仿刀的自己就沒辦法像那樣說話。整理完畢後山姥切國廣一面這麼想著,腳步不知不覺朝著往庭院的路上走去。
  大概是因為月色很美,忍不住想要一個人靜靜享受一下。山姥切原本想要走往庭園深處那少有人打擾的場所,但是最後並沒有如願,他在朝著庭院的簷廊上,看見了本丸內唯一一名女性的身影。
  「妳怎麼…」
  「啊,是山姥切啊,過來過來。」
  怎麼在這裡這個問句都還沒說出口,審神者異常愉快的語句就打斷了他。覺得異樣的山姥切國廣湊近審神者,才發現一旁散亂的酒瓶與酒杯。
  「來,坐下來——和我一起喝吧。」
  「妳喝太多了吧。」
  濃烈的酒味讓他皺起眉頭,在他們收拾殘局的時候,不會是一直喝著吧。山姥切國廣不悅地撿起翻倒在簷廊地上的酒瓶,卻被審神者抓住了手腕。
  「別管這些嘛,不是叫你坐下嗎?還是山姥切比較想——跪下?」
  在酒精作用下的審神者瞇細雙眼笑著說出不合理的命令,那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模樣竟讓山姥切國廣感覺到一絲詭異的嫵媚。
  他不喜歡這樣,但是一瞬間想不到還能怎麼制止的他也不可能把審神者丟在這裡。山姥切國廣最終還是在女性的身邊坐了下來,拿起了剛被裝滿的酒杯。
  「好孩子好孩子。來,乾——杯——」
  說著,審神者無視根本沒將酒杯放到嘴邊的酒伴,就這麼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山姥切國廣再次皺起了眉,他再怎麼不瞭解人類,也至少知道那脆弱的身體根本禁不住這樣折騰。
  更何況審神者平常絕對不會這樣喝酒的,至少他沒看她醉成這樣連說話語氣都變了過。在山姥切國廣的記憶裡每次本丸裡開起放肆的酒宴,審神者總是最後收拾殘局的成員之一。除了本身酒量大概不錯以外,最重要的是審神者從來不會放縱自己失去控制。
  「別喝了。」
  搶過審神者手中的酒杯,山姥切國廣一面有些後悔白天放心得太早了,眼前的人分明非常奇怪。
  被搶走酒杯的審神者一臉不滿,嘟嚷著有什麼關係嘛——
  「我的、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喔?那麼讓我做想做的事又有什麼不好嘛!」
  「妳根本就爛醉了…快停下來!」
  看審神者試圖搶回瓷杯,山姥切國廣撥開她的手。不過在酒精的作用下,女性的感覺與靈敏都大不如常,一瞬間失去平衡向後倒去。幸好山姥切國廣及時反應過來,撐住了她的肩膀。
  「……真是對不起喔。」
  一反先前的興奮狀態,審神者的語氣有些沮喪與自暴自棄。原以為這句道歉是為了正上演中的這齣鬧劇,但山姥切國廣馬上就發現審神者並非與自己對話著。
  「什麼都做不到,還真是對不起喔。」
  「作為女人被生下來,還真是對不起喔。」
  聽著自己的主人用與平常不同的音調吐出話語,山姥切國廣突然像是勇氣被抽走了一樣,沒辦法轉過頭去看審神者。
  不想知道她現在的表情。但是,又有點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會讓她這樣說話。在好奇心和怯懦之間搖擺著,山姥切國廣才發現自己雖然是與審神者相處最久的,卻一點都不了解她。
  他記憶裡的她,討厭被拋在後頭,會說出要保護他們這些比人類還要堅韌強悍很多的存在這種話。愛管閒事,明明身為審神者只要能夠引領作為『士卒』的他們就好了,卻老是想要別人的心裡,重視關係,把好好相處看得十分重要。
  雖然算是可以仰賴,但思考稱不上周延,只要為了別人的事就會亂來。
  意外的……或許也沒有那麼意外的,缺乏『女孩子』的一面,不擅長纖細的作業,每當被點出這一點時,總會無奈地苦笑起來。
  雖然會向人訴說煩惱,但從來不說她自身的動搖。他的印象裡,她會對別人提起的,總是與這個本丸相關的事。
  想起她曾說過他們兩人有些相似,山姥切國廣的心裡浮現,或許就像他逃避著暴露自我以保護那複雜而有些脆弱的驕傲,審神者也用那彷彿永遠向前過於樂觀的態度和微笑築起了自我核心的防禦牆。
  看到這樣的她的,至少在這裡,或許他是第一個。
  「我……。」
  審神者再次開口。這一次山姥切國廣低下頭,終於將視線投注到了主人的身上,但她卻已經不再帶有像是會吐露自暴自棄言語的神情。審神者半瞇起著眼,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躺臥在地板上的姿勢,嘟嚷著什麼。
  「在這裡、有……在啊……。」
  啊啊——一定是聽錯了吧。山姥切國廣深深吸了口氣,如果不是他會錯意,那就是一時之間的迷惑而已。
  他想要對那個人提出反駁,但卻發現她在自顧自說完想說的話以後就進入了夢鄉。她總是這樣。山姥切國廣心想,就只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不管他人的想法,硬是把很多東西堆到他的懷裡。
  然而他並非討厭,只是無法乾脆的相信自己能夠撐起那些溫柔的重量。
  那些她不為自己留下,而是帶著眩目笑容交給他的東西。
  山姥切國廣突然之間又想起了在那個待宵草金黃色花朵盛放的夜晚,她對他說的話,以及因為害怕築起的牆會瓦解,而用拒絕來逃跑的自己。
  還有,那之後她臉上的表情。
  「我這樣的……」
  不是的,如果妳在等待著什麼的話,那一定不是——,在喉嚨深處硬生生中斷的是,對她話語的反駁,以及,幾乎是想要靠近的,對自己提出的疑問。
我、能夠……、
  但他最終沒有說出任何一句。取而代之的,「在這裡睡的話會感冒的」山姥切國廣說著推了推審神者的身子。審神者的雙眼輕輕動了一下,卻如同他預期的,完全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怎麼辦啊……。」
  本想著要把她抱回房間,自己也能夠逃離這種狀況的,可是山姥切國廣的手還被緊緊抓著,掙脫不開也很難施力。略作掙扎以後他終於放棄,自己也在簷廊上躺了下來。
  當然,在倒向地板之前,並沒有忘記人類的身體很脆弱這件事。山姥切國廣有些不甘願的,將自己當作兜帽的那塊白布輕輕披在審神者身上。
  反正已經是夏天了,就算露宿一晚應該也沒問題吧。他一邊想著一邊閉上了雙眼,耳中隱約還傳來庭院草叢深處的蟲鳴聲。

2015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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